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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如故(2 / 2)


  他俯身搭上十叁娘子的脉搏,又解开包扎的布条,从怀中掏出大块药粉敷在十叁娘子伤口,等她呼吸渐渐平稳后,才抬头看着李知容。

  “李知容,你可知,方才你闯过的十殿阎罗,都是何人。”

  “他们在来丰都市之前,都曾有家室、有亲人,都曾是忠臣孝子。只是近年来中原板荡,豺狼当道,酷吏横行,凡是不支持武氏变法的,轻者流徙千里,妻离子散,重者含冤身死,祸及全族。边地年年有战事,东有新罗百济灭国、西有突厥、契丹、吐蕃相互攻伐,其间大小部落、边关居民,命若草芥。”

  “阿容,在上位者,皆是率兽食人,将海晏河清寄望于明君仁政,就是个笑话。”

  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金错刀,将刀柄递给李知容。

  “你要离开丰都市,去寻那所谓的光明坦途,我不拦你。但我朱邪辅国此生无君无父,世人信的,我偏不信。我只要一个公道,哪怕将这乾坤颠倒,也无所谓。”

  月光洒在他眼中,将黄金瞳照得灿若神明。阿容收起金错刀,朝他长叩作别。

  “谢府君不杀。”她抬头看他,眼神干净明澈。

  “只是乾坤颠倒后,公道,还是公道么。”

  安府君不言,不再看她一眼,抱起重伤的十叁娘子,转身离去。

  她撑着负伤的身子慢慢站起,眼前风景再次变换,她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小院中,积雪已到了膝盖。

  她缓缓行过丰都市昔日喧闹的长街,走过平日里与十叁娘子醉酒谈天的酒家,身后隋朝已坍塌的永业塔巍然屹立,如同丰都市的一切,一半真,一半假。

  她找到长寿寺的院门,穿过荒芜破败的寺观,再推开门时,天光大亮,她又回到了人间。

  街上孩童嬉闹,商贾叫卖,洛阳城五月明媚的暮春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。

  她最后望了一眼长寿寺。恍惚间,仿佛听到街上孩童的歌谣也在寺中回荡,唱的是一个古老故事——

  茕茕白兔,东走西顾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?

  (四)

  午时过,香席已开。

  公主宅中陈设之奢靡铺陈天下闻名,但香席却简单素淡,器物一例只有白色。正中央一张硕大沉香木高台,众人围坐于高台四周,背后是一架高达数丈、由长安弘福寺高僧怀仁所书的《集王羲之书圣教序》草书屏风。?

  今日列座的多是被公主延请来斗香的南市商贾,虽然多数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世面,但却是头一回来公主府,个个都正襟危坐,眼睛却不住地四处张望,低声啧啧赞叹。

  不多时后,有一列宫人从内室中走出,手擎银盘,上面放着与会名册和笔墨,请个人们一一在册上留下名字。有人不假思索地签下字,也有人皱眉苦思许久,才战战兢兢写下姓字。

  磬音响过数声之后,从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两人,为首的即是大唐最得荣宠的公主、武太后的独女太平。她的容貌像极了武太后,不笑时威仪具足,是花中的皇帝。宾客们见了公主真容,都不由得低下头去。

  紧跟其后的,是一个白发男子。虽然风姿卓绝、面貌俊秀,却表情阴沉,瞧着与其说像个面首,却倒更像个刺客。

  太平指了指紧挨着上首坐席一侧的位置,让李崔巍坐在她旁边。他不情不愿地坐下,座中已有几个在朝中当值的人认出了他就是鸾仪卫的李太史,立时紧张起来。

  李崔巍坐定抬头,却吃了一惊。

  这香席之上,除了他,其余众人都戴着面具,将面目全都遮住。那面具有神魔鬼怪,也有美人名将,罗列杂陈,妖异奇诡。

  而他则在初到公主府之时便被叫去了内廷,根本不知也没来得及戴面具或是稍作易容。看来,公主就是要让今日的宾客都知道,就算是只听命于太后的鸾仪卫,也须承她的情。

  名册递到李太史手边,他将卷轴拿起,眼风扫过其余名字,接着便也提笔签字,毫无迟疑。

  见他签下了字,公主朝宫人颔首,那名册即刻便被收了起来。接着她笑着开口,宣布今日除却寻常斗香规矩外,还另设一雅席,斗香优胜者前十人可入雅席,竞拍公主宅所藏的珍宝。

  遍地豪富的洛阳城中,最不缺的就是赌徒。今日应邀来公主府的,都是靠做生意勉强支撑家业的李氏旁支宗亲,在武太后当政后,日日活得心惊胆战。公主的邀约,于他们来说不啻于给即将渴死的人递来一杯鸩酒,纵使喝了会死,但只要有一丝让命运翻盘的希望,他们就愿意一试。

  李崔巍暗叹了口气。这座上的每个人,背后都是受高宗与武氏新政牵连的家族和无数冤案。总有一天,这些旧贵族们的怨气和仇恨会啃噬掉新朝的根基。

  磬声又响过数下,用以计时的香盘点燃之后,宫人宣布,斗香开始。

  说是斗香,实则无异于比拼财力——天竺国的郁金?、龙脑、真腊的沉香、大秦国的龙涎、以及甘松、苏合、安西、奈多和罗等异域名香都不再稀奇。熟稔斗香规矩的老手们,所求的不过是“新、珍、奇”叁字。

  计时的香盘上,一支线香还没有燃尽,依然能拿得出香料继续豪赌的却已只剩下叁成,其中包括李崔巍。

  他没有赌资,但闫中郎有。昨日此人刚听闻消息,就唯恐天下不乱地快马回家,搬了数箱名贵香料供李崔巍挑拣。

  行香的鹊尾炉又轮转过数圈之后,座中只剩下十一人手中还有香料。李崔巍不动声色,实则随身香囊中只余一枚香丸,却是他带来应急的寻常白檀香。

  现在看来,能进到雅席者,必是经过一番甄选的人。太平今日所设之宴,既然和南市所掌握的商路有关,雅席中所谈的事,就不只是焚香。客人们都戴着面具,又是一同散席,如果他不能进雅席,再找这十人又得费一番功夫。

  若是黑齿俊手中的密报准确,越王李贞叛乱一事已经箭在弦上,兵贵神速,朝廷但凡迟一天出兵,胜算就少一分。

  鹊尾香炉转到他面前,李崔巍沉吟了一会,还是拿起了香囊。他赌的是,剩下十一人中,至少有一人同他一样,手中再无香料。

  然而当他正要掏出香丸之时,对面坐着的客人却抬手,叫停了行香。

  那人戴着一副兰陵王的面具,绛红刺金衣袍,行香熟练老道,听声音却是个少年人。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镂金香毬,扔给李崔巍:

  “在下只剩这一个香毬,再比,未免没了意思。让给李太史,代在下去瞧瞧公主府的雅席。”

  公主白了他一眼,却颔首同意让他离席,像是约好了一般。座中只余最后十人,李崔巍松了一口气。他打开那香毬,看见内侧镂金花鸟纹之间不起眼处用小篆刻了两个字:光仁。

  李光仁,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次子,本因太子谋逆全家被流放至巴州,于去年刚刚放还长安,更名李守礼,封嗣雍王。而他的父亲李贤,当年就是因被诬陷刺杀了明崇俨而被废,自尽于巴州。

  当年李崔巍初来洛阳,受命于武后接的第一个案子,就是去暗杀国师明崇俨。

  李贤是被诬陷的,这点他比谁都清楚。然而,垂拱元年太子李贤旧案的昭雪,却也是他上书促成。李光仁今日杀他或是救他,都不过是天命昭昭。

  香席被撤下,不经意间,室内已掌灯。昏黄华美的灯火下,流水的宴席一道道呈上来。而得到雅席入场资格的宾客们,则由宫人引着,走到屏风后面去。

  穿过一道道帘帷,尽头的殿内已点起了灯,将四壁照得亮堂堂。然而李崔巍却注意到,这殿内四处密不透风,只有一道门与外界相连。壁上涂满辛辣香料,是前朝传说中的椒房壁。

  宾客们坐下之后,宫人悉数撤去,座中只剩十个客人与太平公主。幽幽灯烛将人的身影无限放大,投射到光洁墙面上。

  公主抬手命人呈酒,不多时,各人面前都多了一盏酒,色泽纯白,气味醇厚,倒像是越州的米酒。李崔巍闻了闻,觉得有问题,掩袖喝酒时,将酒大半洒在了地上。

  喝罢酒,公主即令人抬来十个宝箱,打开时,内中却只有十张纸笺。

  “本宫今日,向各位借取商路一用,一月之后,完璧奉还。这纸笺上,盖着公主府的印信与本宫的亲笔。各位可在这纸笺上添写来日想与我讨的东西——美人、钱财、官位。只要诸位敢写,本宫便敢允诺。来日若是本宫失言,尽可以去圣上与太后面前,告我谋逆之罪。证据,就在列位手中。”

  众人齐齐拜伏在地,口呼万死不辞。太平公主又和煦一笑:

  “先前派采买宫人去各位商铺中购进阿芙蓉,也是为了试探诸位的诚意。能进得雅席之人,来日都是与本宫同生共死的亲信。”

  她朝李崔巍深深看了一眼,而李崔巍却岿然不动。

  果然如他所料,公主今日设席,是为了借用南市商贾们手中可汇通天下的商路,来为越王的叛军运送粮草。而他今日当场见过了密誓,又在名册上签了字,若是活着出去,便是共犯。

  但他必须要活着出去。

  (五)

  李知容出了长寿寺,带伤走到了南市,想要典掉佩刀,换一匹驿马,即刻便去鸾仪卫。李太史想必等了她许久。

  然而未及她走出南市,就因失血过多,昏倒在路旁。

  昏倒之前,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陌生男子跑过来,口中还喊着她的名字。

  再醒转时,她看见两张陌生面孔正围坐在她身边,一老一少,那年轻的就是方才救了她的人。简陋房舍内充满墨香,窗外的院中摊满了未干的书帖,墙上没有一丝空隙,也贴满了书帖。

  她匆忙起身,问现在的时辰,担心李太史等她太久。那青年笑着又把她按回去:

  “不愧是李太史中意的女子,也和他一般的不要命。”

  她马上揪住他衣襟,问是怎么一回事。那人将她手掰开,正色道:“李太史去了太平公主宅斗香,说此行极为凶险,托我来南市寻你,交给你此……”他作势要从怀袖中掏出什么,却迟疑了一下,又笑了笑:

  “没什么,让在下转告容姑娘,等他回来。”

  李知容下榻便走,还未及出门,方才一直袖手旁观的老者却将她叫住,要她等一等。

  她回头,见那老者蹒跚走至书案前,从成山的卷轴中抽出一册,搓着手递给她,支支吾吾地开口:

  “去公主府斗香,若无公主亲邀,连大门都不得进,除非是有持异宝进献之人。汝以此手卷去拜谒,就说……就说是王右军书帖。”

  王右军亲笔的书帖,一大半都随着太宗下葬了昭陵,存世的亲笔十不存一,价值连城。

  她展开手卷,却发现那字迹飘逸俊秀,矫若惊龙,比之王右军还像王右军。

  她抬头谢过老者,却将书帖归还于他:

  “先生书法当世罕见,不应被埋没,以右军书伪作存于世。容某想讨一幅先生自己的字,去公主府进献。”

  老者眼睛顿时一亮,即刻在书案前翻检起来。不一会就找出一卷崭新的书册,小心翼翼地捧着交给她。

  “我钻研二王几十余年,仅作此《书谱》,奈何因我官微言轻,屡次携《书谱》去高官家中拜谒,都被拒之门外。如今又获罪贬官,一介布衣,更无机会。”

  “汝若是能将它呈于堂上诸公,让那些自诩擅书的庸才们知晓,天下第一的书道从未断绝,在下死也瞑目。”

  她收下卷轴,询问老者的姓字。对方将沾满墨水的袍服理得端端正正,长揖回礼:

  “在下,吴郡孙过庭。”?

  她又朝青年道过谢,就走出门去。背后青年仍在无奈劝告老者:“孙参军,汝执着于书道几十载,也该放下。若是汝此生不能成名,书道从此埋没,无人知晓,又将如何?”

  老者只是笑,笑得爽朗孤寂,风卷起一院书帖飞舞。

  “书道不传,吾宁死。”

  她翻身上马,洛阳五月的灿烂骄阳照在她脸上,熏风吹拂她染血的袍服。她策马出了南市,朝巍峨宫城不回头地奔去。